落櫻之地

貳之章

半個月前

褚冥漾靜靜的坐在靠窗的軟榻上，面無表情的倚在窗邊，身上披著一件稍有年頭的長氅，身下是冰炎特意尋來的軟墊，以雪蠶絲編制而成，具有冬暖夏涼的功用。

一般而言，帕巾大小的雪蠶絲就相當要尋常百姓一年的收入，而褚冥漾身下所墊的卻是厚厚一層的雪蠶絲，只因某日冰炎無意中得知褚冥漾總是挨在靠窗的榻上，這一挨都是一整天，所以冰炎特地尋來雪蠶絲當做軟榻的鋪墊，耗費黃金數百兩只因雪蠶絲的特性－－冬暖夏涼、蓬鬆柔軟。

倚在窗邊的少年削尖的臉蛋不似幾年前圓潤，黝黑的眼中有著淡淡的憂愁與寂寥，長年被月盈折磨的身軀更顯得瘦弱，柔細的黑髮被冷風吹撫著，彷彿下一刻少年就會被風吹散一般。

甫踏入褚冥漾寢間的千冬歲被眼前這幕攝住，下一秒他勾起微笑，語調輕鬆的喊道：「漾漾，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到後山玩？」

聞言，原本面無表情的臉蛋揚起一抹略帶歉意的微笑輕輕搖頭：「我今天不太想動，改日吧。」

聽到褚冥漾的話，千冬歲微微蹙起眉頭，就在此時，一道飄渺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主子，您已經三天都足不出戶了，這樣對身體不好。」

「萊、萊恩？」褚冥漾瞪大眼看向聲音的來源，「你什麼時候來的？」

萊恩一臉無辜的看向自家主子：「我一直都在的。」

那語氣說有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千冬歲揉著額角，無奈的看著面前的主僕。

萊恩跟隨在褚冥漾身邊也有七年多了，這七年他還是常常看到褚冥漾被萊恩的神出鬼沒嚇到，還記得有一次褚冥漾不知道從哪拿到銅鈴繫在萊恩的脖子上－－那是一個形狀小巧渾圓，輕輕一搖便會發出清脆的玲聲，一看就知道這肯定不是出自冰牙國的小玩意。

且不說那玩意兒掛在脖子上有多可笑，鈴響聲也確實達到提醒的目的，但在掛上兩天後褚冥漾便默默的將銅鈴解下。

原因很簡單，萊恩移動的方法實在太飄忽了，有時候甚至連銅鈴都不會發出聲音。

重點是，要銅鈴響也要萊恩有移動啊，整天完全不動的想嚇死誰啊！

以上是來自褚冥漾心中悲憤的吶喊。

「咳，漾漾最近天氣蠻不錯的，我們一起去後山走走好嗎？」

自從冰炎離開後，褚冥漾總是窩在房裡，其實這是蠻反常的一件事，褚冥漾是個十分懂事的孩子，他始終對於冰炎跟夏碎在外面奔波勞累這件事感到愧疚，這些年來，儘管褚冥漾感到寂寞也不曾開口抱怨過，反而會表現出活潑快樂的樣子，這幾天褚冥漾明顯的泱泱不樂反而才該是一般人會有的正常表現。

也因為這樣，這種反常的正常才讓千冬歲擔心，他總覺得褚冥漾心裡有事。

夜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慌亂跟愧疚，很快，但還是被千冬歲捕捉到。

千冬歲微微瞇起眼，但他什麼都沒說。

「不、不了，改、改日吧，我累了，想睡了。」褚冥漾努力的保持著鎮定，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模樣在旁人看來根本是欲蓋彌彰。

明顯的慌亂讓千冬歲想假裝不知道都沒辦法，不過他還是很配合的問道：「累了？怎麼會？哪兒不舒服嗎？」

用力的搖頭，褚冥漾揚起一抹勉強的笑容道：「沒事沒事，大概是昨晚太晚睡了，別擔心。」

看著褚冥漾一臉心虛，千冬歲微微挑眉，「萊恩，麻煩你去幫漾漾煎一副寧神安眠的藥。」

「欸？」

「是。」

「欸？等等、萊恩我不……」

褚冥漾抗議的話還沒說完，千冬歲一記威脅的眼神掃來，他只能將未完的話吞下，眼睜睜的看著萊恩消失在他們眼前。

「千冬歲……」褚冥漾可憐兮兮的看著自家好友，平常已經三不五時要吃些補藥，在月盈毒發前後吃的補藥幾乎是餐餐跑不掉的，現在千冬歲還要他吃寧神安眠的藥？

千冬歲沒有理會褚冥漾，他等到確定看不到萊恩身影後才轉身看著一臉可憐兮兮的好友：「別鬧了，說吧，你又想幹什麼？」

褚冥漾眨了眨眼，偏著頭疑惑的反問：「什麼幹什麼？沒要幹什麼啊？」

冷笑了一聲，千冬歲只是盯著褚冥漾沒說話。

感受到來自好友無聲的威脅，褚冥漾緊張的捏緊拳頭，強自撐起微笑：「千冬歲，你太多心了，我沒事，真的沒事，相信我。」

「不說？」千冬歲不理會褚冥漾的說詞，語氣平淡的道：「我想扇大人對這事應該很有興趣吧？」

扇師父？讓扇師父知道的話豈不是要鬧得天下皆知？

眼看好友一副『再不說下場你知道的』表情，褚冥漾只能嘆氣，好一會後他起身將門窗關緊，避免萊恩突然回來。

看到褚冥漾如此慎重的樣子，千冬歲才覺得不太對勁，一開始他以為褚冥漾只是想偷溜下山，這種事以前偶爾也會發生，但這次似乎不太一樣？

在確定萊恩去煎藥一時半會回不來，烏鷲也跑到後山去玩，這間屋子目前只剩他們兩人後，褚冥漾才看向千冬歲，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我想下山去找師兄。」

「啊？」猛然聽到褚冥漾隱瞞的事，千冬歲一時無法反應，下意識想起山下最近的城鎮，「下山找冰炎大哥？可冰炎大哥他們不在南牙鎮啊？」

翻了個白眼，褚冥漾不明白一向聰明的好友怎麼突然變呆了：「我知道他們不在南牙鎮，我是說，我想去『外面』找師兄。」

千冬歲在聽明白褚冥漾話中的意思後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要知道，褚冥漾口中說的『外面』，指的可不是無殿或是南牙鎮外面，而是指『江湖』。

「漾漾，你在開玩笑嗎？」眉頭緊緊蹙起，千冬歲懷著一絲好友其實是在開玩笑的希望問著。

只可惜褚冥漾並沒有回應好友的希望，他緩緩的搖頭：「我是認真的，我想去找師兄。」

深吸了一口氣，千冬歲讓自己冷靜下來後才問：「為什麼？你知道你自己的身體，如果今天我不問你，你是不是要一個人偷偷跑下山？你找死嗎？」

儘管千冬歲不斷催眠自己冷靜，但語氣中還是帶上了一絲蘊怒，一想到如果今天自己沒察覺到對方的異樣，褚冥漾可能會獨自溜下山，獨自一個人在那險惡的江湖中飄蕩……再想到一旦遠行歸來的冰炎若得知褚冥漾失蹤會如何暴怒，他便不禁感到後怕。

更何況褚冥漾現在的身體幾乎可說是虛弱不堪，這種身體還想出遠門？

越想越害怕的千冬歲眉頭緊緊蹙起，臉上的線條也越來越僵硬，他正想開口勸阻對方時，褚冥漾卻突然露出微笑，一抹帶著憂傷的笑容。

「千冬歲，若我不去找師兄的話，怕是今生都無緣相見了。」語氣輕柔的一句話卻彷彿雷火彈般迫得千冬歲不自主的退了兩步。

「什、什麼叫……什麼叫今生再無緣相見？什麼意思？」不安、害怕、擔心等負面情緒讓千冬歲一個箭步衝到對方面前抓住對方的手臂，「褚冥漾，你說清楚！」

「千冬歲，你知道我的情況，這幾年我跟著鏡師父和提爾醫術已經大有展進，我的身體我很清楚……大概……」褚冥漾垂下眼簾，努力忽視手臂上傳來的痛楚，他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大大的笑容，語氣是刻意的輕鬆：「剩一年左右。」

如果說剛剛千冬歲被褚冥漾的『今生無緣相見』嚇到僵硬，現在則是被一句『剩一年左右』驚到腦袋一片空白。

「一……年……？」千冬歲搖著頭滿是無法置信的低喃：「怎麼會？哥明明說過還有三年啊……一年……」

一開始依照鏡的診斷，褚冥漾確實還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但在兩年多前的一次發作卻硬生生縮短了褚冥漾的時間。

兩年多前，那一次褚冥漾身上月盈發作早的出乎意料之外，甚至一反常態的在白天發作。

那時候因為前陣子染上的風寒好不容易痊癒，被悶在屋裡好段日子的褚冥漾趁著萊恩下山幫他買零嘴時偷偷跑到後山溜達，原本只是想要到後山走走晃晃，也因為天氣舒爽宜人的緣故，他竟走到了比平常還遠的地方。

在後山有一條小路可以到山下，是幾年前他跟千冬歲一起發現的秘密。雖然路是難走了點，但只要小心些倒沒什麼太大的問題，所以很偶爾的，他們兩個會趁著到後山的時候偷偷溜下山。

今天他倒沒有下山的念頭，悠悠哉哉的走在林間，偶爾撥弄盛開的花朵，間或追逐著突然冒出的小動物，好不自在。

走著走著，褚冥漾來到後山深處，這地方他很少單獨來，嚴格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獨自一個人離開無殿。儘管如此，他的腳步不見遲疑，輕車熟路的轉了幾個彎後來到一棵巨樹前，輕輕撩起濃密的樹鬚，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回憶中空曠的空間，裡面已有居民。

只見對方用著一雙濕潤的黝黑眼眸盯著他，小小的雪白狐狸眼中有著好奇，大概是因為這後山除了無殿的人外極少出現人煙的關係，小狐狸倒也不會懼怕人類。

笑了笑，褚冥漾也不打擾對方，將撩起的樹鬚放下，緩緩離開。

看著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忍不住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跑到後山，因為一時貪玩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路，天色越暗心裡越害怕，甚至開始下雨，也忘了是怎麼找到這個樹洞，窩在裡面最後竟然睡著了，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清醒後冰炎難得慌張的表情及那溫暖的懷抱。

說起來當時還因為師兄的懷抱太溫暖而淚流不止，把師兄嚇了好大一跳。

想起在外面為了自己奔波不止的師兄，褚冥漾臉上的笑容變得黯淡，輕嘆了一口氣，眺望著遠處的景色。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冥漾大概是覺得出來的夠久了，正打算打道回府時，一股熟悉的痛楚突然襲來，猝不及防之下他直接倒在地上，白嫩的臉頰也被地上的碎石劃出血痕，但他感受不到這與突然襲來的劇痛相比幾乎可以無視的疼痛。

「啊嗚……」緊緊咬著下唇，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毒發，但此時此刻卻也容不得他思考。

儘管已經歷多次毒發，但每一次的發作都讓他感到生不如死，就彷彿被凌遲一般，劇烈的疼痛席捲全身。

就像有人正拿著刀，一刀刀一片片的削著他的肉，刻骨的疼痛讓他連喊都喊不出聲，只能蜷縮在地上劇烈的抖動。

月盈特殊的毒性讓他無法靠昏迷來逃避痛楚，以往每次發作時冰炎都會陪在他身邊，而這次，是褚冥漾第一次單獨面對這噬人的疼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冥漾模模糊糊的意識到疼痛的消退，但他早已無力起身，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冷風一吹，絲絲寒意襲來。

就著倒地的姿勢又躺了一會，最後他扶著身旁的樹幹巍顫顫的起身，儘管只是個簡單的動作，但剛剛才被月盈折磨的身體卻只能近乎脫力的靠著樹幹喘息。

那是第一次月盈提早發作。

而那一天回到無殿後他將這件事情隱瞞了下來，身上的傷則是謊稱跌倒受的傷，他不願意再讓他在乎的人擔心。

那時的他以為，這只是一次意外。

直到三個月後再次發作時，褚冥漾才驚覺到異樣。

原來那次毒發並不是提前，而是間距縮短了，爾後他身上的月盈每三個月發作一次，但在一年前發作的時間又再次縮短，變成兩個月一次，然後是現在的一個月一次。

褚冥漾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自從褚冥漾身上月盈發作時間縮短後，每當滿月之日他都會躲的不見人影，也是因為無殿三主平日極少待在殿中，就算在也是在處理積壓的事項，千冬歲雖然經常來陪伴褚冥漾，但卻也不是寸步不離，他這兩年來只有在每半年一次的發作才會乖乖待在房裡由冰炎陪伴著，也因此沒有人知道褚冥漾身上月盈發作的時間已經縮短，竟然也讓他瞞了所有人兩年多的時間－－除了萊恩。

萊恩是在某一次碰巧撞見褚冥漾毒發，追問下才知道，原本他打算跟無殿三主報告，但褚冥漾卻十分堅持的下了死命令，最後萊恩拗不過自家主子只好屈服。

也因此沒有人知道褚冥漾命不長矣這件事，若非今日千冬歲察覺逼問，他日怕褚冥漾就此消逝也不會有人知道。

TBC